佛灯

2018-10-22 20:36发布     14428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包头市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 马宝山

   草原深处有一座庙,叫汤格尔庙。主持庙政的是活佛嘎拉仓。嘎拉仓活佛三十岁,清癯儒雅,一派仙风道骨。

  活佛每天凌晨寅时起床,洗漱一净就做早课,诵经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他就到大庙前面的林子里散步。那天早晨,活佛从林子里散步回来,刚要迈上庙门台阶,突然一团黑影扑棱棱飞落到脚下。活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鸽子,身上插着一支箭,受伤的鸽子伸扬着脖子,腿翅乱颤。

  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手拎一张弯弓从林子里跑过来,刚要拾起台阶上的鸽子,被守门的两个喇嘛逮住,骂道:“混账小畜生,怎敢射杀庙里的鸽子,快跪下向活佛请罪。”

  那小孩子不服气地拼命挣脱,小脑袋瓜子左右乱晃,脑后一条小辫子随着摆来摆去的,就是不肯屈膝下跪。活佛示意两个喇嘛放下孩子,然后牵住小孩子的手,极是和颜悦色地说:“小兄弟,不要怕,跟我到门房里坐一坐,我有话问你。”

  小孩子看看活佛,又低头瞧瞧拴挂在自己腰间的几只鸽子和拎在手里还在扑棱挣扎的鸽子,不敢迈步进院。活佛又一次仔细端详这个孩子,只见他又黑又瘦,一脸饥色,就说:“我看你还没吃早饭吧,就到我庙里吃吧。”

  小孩子喉头一动,随着活佛走进庙里,坐到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

  “小兄弟,你把身上的死鸽子放下来吧。”

  小孩子顺从地从腰带上解下来了死鸽子,堆放在地上,活佛清点一下,问:“一共是七只,都是今天早晨射杀的?”

  小孩子点点头。活佛弯腰捡起刚刚射杀的那只鸽子,从它身上拔出箭支,轻轻抚摸着已经死去的鸽子,闭住双眼,念一句:嗡玛尼巴弥吽,问:“小兄弟,今年你几岁啦?”

  “十二岁。”

  活佛看到孩子冷得发抖,就推到炉火旁边,问:“这么寒冷的天气,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呀?”

  “奶奶死了,我没有家了。”

  活佛“哦”了一声:“你阿爸、额吉呢?”

  小孩子低下头小声说:“被草原的豺狼吃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活佛一脸悲悯的神色,他又看了看轻轻握在手里的死鸽子,长吁一声:“可是这个小鸽子比你还可怜,它已经死掉了。鸽子的命数是十二到二十年。这是个去年才出窝的雏鸽,和人的年龄比算,它的年龄比你还小呢,却被你残忍地夺去了生命……”

  小孩子的泪水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活佛看出这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就和蔼地问:“你射杀这些鸽子做什么?”

  “卖掉换钱,买烧饼吃。”

  “如果庙里管你饭,你还要去射杀鸽子吗?”

  小孩子摇摇头。

  小孩子就做了汤格尔庙里的一名小喇嘛,活佛为他起僧名叫那日松(松柏)。活佛给小喇嘛那日松讲的第一课是:戒杀生。

  小喇嘛喜欢射技,活佛就为他设计了盘霸:一盘轮子,轮子上横一支杆子,杆子两端是靶标,靶标一头涂了红色,一头涂了蓝色。轮盘一转,两端的红蓝靶标上下翻飞。活佛就让小喇嘛双日子射红靶标,单日子射篮靶标。半年时间,小喇嘛练得一手好功夫,在飞快转动的盘霸上,要射红,绝不射篮,要射篮,也绝不射红。

  一次,小喇嘛叹息道:“我一手好射技,可惜无用其之地啊!”

  活佛说:“只要草原上有豺狼,蒙古人的射技就会有用处的。”

  这天,庙里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有时说蒙古话,有时又说谁也听不懂的外国话。他们吃住在庙里,早出晚归,晚上两个人在油灯下画图。细心的活佛发现他们画的是地图,图上有村子、河流、道路、还有井和泉的标注。还有一张是阿拉泰(金山)的示意图。活佛知道,这两个家伙是特务,就把他们抓起来,送到萨王府卫队去了。几天后,一队日本兵来到庙里,说是他们的两个勘探家失踪,有人看见就在你们庙里。小鬼子队长逼着活佛交出人来。活佛说那两个人已送到萨王府去啦。小鬼子恼羞成怒,要烧掉大庙。当鬼子兵刚要点燃沾着酥油的火把时,一群鸽子铺天盖地飞来了,在庙宇上空盘旋“咕咕”哀鸣。来自日本国的士兵畏惧了,个个丢下手中火把,退出庙门跑了。

  活佛知道,他的汤格尔庙大难临头了,草原也不再安宁了。活佛叫来那日松说:“我和年老的喇嘛留在庙里为你们准备足够的炒米、奶食和牛羊肉,你带着青壮年喇嘛骑上战马,用咱们蒙古人的弯刀去斩断小鬼子的魔爪,用你们的勇气和血性拦住小鬼子的脚步。孩子们,为了草原上的生灵,厮杀去吧!”

  青壮喇嘛一旦跨到马背上,就是草原勇士,他们由那日松带领着驰骋万里草原,旗开得胜,大捷天门镇,血战阿尔泰(金山),奇袭淖尔汗兵营……在草原上始终没有让小鬼子安宁一刻。日军入侵草原,掠夺牛羊,霸占阿尔泰(金山)的美梦难圆,最终是被中国人赶跑了。

  抗战胜利了,那日松带着几百个喇嘛兵来到汤格尔庙,活佛用最好的酒,最好的牛羊肉款待草原勇士。在酒桌上那日松喝着活佛亲手斟满的一杯又一杯奶酒,哭了:“活佛,我再也难做您的徒儿当喇嘛了。”

  “怎么呢?”活佛再一次为他满了一杯奶酒,问:“难道刀光剑影,比暮鼓钟声更悦耳?那日松说:“不,不是的。”

  活佛再问:“难道硝烟战火,比佛灯烁烁更奇美?”

  那日松哭得更加惨厉:“不是的,活佛,您知道,我现在满手都是腥血,哪里还敢做佛门弟子,哪里再配当您的徒儿啊。”

  那日松的恸哭震荡庙宇。

  活佛在恸哭声中,闭目捻珠,诵经敬祈一番罢,说道:“徒儿啊,你杀的是草原豺狼,拯救的是草原生灵,你手上哪里有半点的血腥啊!有的是草原百花的馨香,有的是佛灯的圣光哪!孩子,回到庙里来,跪在佛祖脚下,在圣洁的佛光里度过人生,那是最幸福的人生哪。”

  那日松就留在大庙里了,后来由活佛推荐做了汤格尔庙的大喇嘛,协助活佛主持庙政许多年。

  解放后,那日松大喇嘛被草原牧人和僧侣推举做了自治区政协的几届常务委员,直到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八年,大喇嘛那日松才坐化于汤格尔庙,享年一百一十一岁。

  大喇嘛坐化那天,从黎明到傍晚,铺天盖地的鸽群在庙宇上空盘旋“咕咕”哀鸣,如歌,如泣……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