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玫瑰
徐慧芬
2018-08-17 16:49发布 15867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许捷,瘦高个,眼睛小小的,嘴巴有点大。我第一次上他们班美术课时,看他的作业,就感觉到他对绘画有一种天然的悟性。我满心喜悦,开始对他关注起来。后来知道,许捷除了画画,其他主科成绩都不行。他是返城知青子女,小时候读书脱了节,到了中学越发跟不上。
许捷的绘画灵性,让我觉得这样的孩子,如不在画画上发展他的潜能是可惜的。我把他叫到美术室,问他对将来前途的设想,是否打算毕业后报考美专,如果有此打算,现在就要好好做准备。那时,全市美术中专仅一二所,招生极少,专业要求极高,临到报考,真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许捷听了我的话,同样是满心欢喜。他说家长也希望他将来能吃美术这口饭。这样,许捷就成了美术室的常客。
美术课上,我常常把许捷的作业展示给同学们看,大家喝采,羡慕,许捷也渐渐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好学生。许捷的性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和同学们有说有笑的。班级里有男生也有女生,碰到有些难度的美术作业,总喜欢找许捷动两笔。我有时经过他们班门口,只要眼睛往里一瞄,一群男生就会一起大声叫起来:许捷!许捷!这时许捷就飞快冲到门口,仿佛我手中有根线,一头牵着许捷。
某一天,许捷带了一个叫李诚的男生,进了美术室。李诚长得比较敦实,方脸,脸上有些青春痘。他刚从新疆转学到我校,户口落在奶奶家,他的知青父母仍留在新疆。李诚一进美术室,脸上满是惊奇。那时,美术室里添置了好些写生用的石膏像:智慧的伏尔泰、忧郁的美第奇、受难的拉奥孔、威严的阿格里巴、美丽的阿里亚斯……一起聚在玻璃橱里。墙角堆满了画架画板,靠墙的一排大书橱里,除了书、画等资料,还有我经年收集的一些瓷器陶罐等。李诚说,他在新疆没见过这些,他也从小喜欢画画,就是没机会好好学。第二天,李诚带了几张水粉静物画来给我看。画面实在是色彩冷暖全无章法,形也不太准,但落笔颇为大胆,流露出一种自由的心性。他说这是有一次他打听到有个画家在阿克苏文化馆办画展,他走了好多路赶去看,回到家凭印象默画出来的。
自此,许捷与李诚,这两个命运有些相似的孩子开始一起来美术室,课间、中午,更多的是放学后。我那时课极多,终日排得满满的,往往只有到下班时,才有空陪他们一起画。许捷和李诚在我面前很放松,画到得意时会哼哼歌,吹吹口哨。我们也聊天,话题大多与画有关,有时也旁支逸出,许捷谈他钓鱼养鸟捉蟋蟀的本事,李诚则大谈他的阿克苏风景如何美,苹果如何甜,两个孩子对大自然充满好奇和热爱。谈到投机处,他们会忘记我是老师。有一次李诚竟然对我说起,他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女孩,父母也在新疆,他们如何一见如故,并互生好感……我一听,真要命,竟想谈恋爱了!可是,象李诚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爱艺术,对一切美好情感的向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时间一长,师生关系,自然的,多了友情的成份。记得有次大年初一一清早,两人来拜年,见我家门窗都关着,还没起床的迹象,俩人便在楼下对着窗子吹起了口哨。我在睡梦中,终于被熟悉的口哨声惊醒,赶紧跳下床,撩起窗帘一角:果然是这两个家伙!
天赋,兴趣,加上用功,许捷和李诚的进步是相当大的,在一次区中学生绘画比赛中,俩人双双得了第二名。然而,许捷的主课老师见到我还是摇头叹气:唉,你的门生,又是红灯!初三一到,临考的日子逼近,我担心许捷的文化考,警告他:再不喜欢,也必须要放点心思在上面,专业通过,文化线到不了,还是白搭!
可是,彼此的愿望还是落空了。专业考,许捷初试复试都过关了,文化到底没上线,主要是害在外语、数学两门上。孩子多是感性的,某些功课一开始脱下了,没弄懂,渐渐失了兴趣就不想学,别人再唠叨多重要,心理上还是排斥它。由着性子来,许捷终于尝到了苦果。那是多年前,放如今,五花八门的美术专业大增,门槛都降低,许捷哪能不进呢!
许捷最后进了一所航务局办的职校。他见到我,脸上有些惭愧和愁苦。我笑着安慰他:别放弃,天生我材必有用!即使在苏州河上开垃圾船,也可看看风景,画点速写。李诚的专业复试没上线,后来进了一所普通中专。
三年后的一天,许捷来学校告诉我,他已被学校附近的一家大百货公司招为美工。我大喜,赶紧抽空去看看。嗬,好气派!大楼顶端的工作室足有百多平方米,里面广告颜料、木板、纸张到处都是。许捷穿着工作衣,神气十足地忙碌着。我对许捷说,你还是要想办法深造,文凭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进了美校,会有相应的同学群,会有绘画环境,也有可能遇到很好的老师,这可丰富你的知识,开阔你的视野,对你将来的发展有帮助……
大约仅仅是过了一年,一个除夕夜,新年的钟声刚响,我已睡下,枕边电话铃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是许捷,我在福州向你拜年!我已辞了美工,因为亲戚在福州,我现在美术系当旁听生,争取明年考大学……
李诚在离校后也来看过我几次,最后一次是某天晚上,急匆匆到我家,他接到一家画廊的生意,要突击画一批画,需要一点资料。他想多攒点钱,将来如果读美术系,学费是很贵的。我跟他连夜赶到学校美术室,打开书橱翻找起来。
一晃十六七年过去了。这其中我搬了两次家,电话都变了,后来是学校也拆了。我没有去找过他们,但有时会想起他们,快乐的感觉时时还在。他们也许找过我,也许没有。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最忙的时候,都在忙吧,相信会是出息的。说不定哪天迎面碰上,彼此惊喜。
原载《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