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7 16:33发布     6741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小作家协会 / 贺鹏

      每年的五月,小镇东山上那片杏树花由白色变成粉红色的时候,我便开始幻想那杏子的味道,粉红色下面慢慢坠了一些果实,我嘴里的口水就逐渐多了起来。可一年一年过去了,杏树花开花落,我的口水多了又不得不慢慢咽回去。
      记事的头一年,那该死的虫子爬满了杏树林子,粉红色下面的果实在还叫酸毛杏的时候就全谢了;第二年父亲和奶奶就被红卫兵管制了,那滚圆滚圆的杏子,我只有站在远处悄悄看的份儿,口水多了就使劲往肚里咽。
      又是一个摘杏的季节,红卫兵用拴牲口的笼嘴戴在了奶奶的头上,用一根大麻绳拉着奶奶去游斗。
      奶奶是小脚,我看着奶奶佝偻着的背影,被红卫兵牵着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家的小院,听着红卫兵小将留在院里的笑声,眼泪再一次掩埋了我幼小的心。
      我两眼盯着天空,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慢得就像凝固了似的,那过去了的分分秒秒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剜着我的心。
      我的两只眼睛是红红的,泪水一个劲往肚子里灌,那味道好苦好涩。
      妈妈盘腿坐在炕上,一句话都不说,我说不清她当时是什么感觉,但样子很呆滞。
      奶奶被拉出去,怎样接受批斗,我一直不知道,我没有胆量去看,也没有胆量去听,我只愿意看奶奶回来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休息的样子,我觉得那时的奶奶很安详,也愿意听奶奶说“没事儿,我还结实着呢”的话。
      那天,我和妈妈都没有吃饭,一直到了西边的天空有了许多暗红,太阳从乌云中悄悄溜进了大山里面,奶奶才慢慢挪动着那双小脚迈进了家门。

      红卫兵从奶奶的头上取下了生产队的笼嘴,连着喊了一串革命口号就走了。
      妈妈从奶奶脖子上摘下挂了一天的大粪罐子,提着出了小院,奶奶把两只干瘪的手在小夹袄的前襟上擦了擦,又翻过来擦了几下手背,才把右手从衣襟的右侧伸到里面,脸上露出了大堆大堆的微笑,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挂上了笑容,心里舒坦了许多,托着炕沿跳在炕上,用小手摸了摸奶奶脖子上被挂大粪罐子的细铁丝勒的那个血印子,问奶奶疼不疼?奶奶没说疼不疼,只是一个劲地笑,当她那颤抖的手从衣襟里伸出来的时候,手上竟有一颗大黄杏。
      她把手掌摊开了伸在我面前,说:“你看这是啥?”
      我一看,就在炕上跳了起来,差点掉到地下,激动地说:“杏,这是哪儿来的?”
      奶奶看我激动的样子,幸福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我从奶奶手上一把抓过那颗杏,用小手来回擦了几下,正要往嘴里放,又觉得一定要让妈妈看一眼才能吃,毕竟是第一次吃杏嘛!
      好不容易等到妈妈倒大粪回来,我急忙举起拿着杏的手,大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杏!杏!”
      妈妈边洗手边问:“哪儿来的?”
      我说:“奶奶给的!”
      妈妈盯着奶奶,奶奶还是在笑,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对妈妈说:“今儿运气好,红卫兵让我跪在大街上,有好几个人扔上杏打我,等批斗完往起站的时候,我趁机捡了一颗,一直攥在手里,人们光顾喊口号了,我就悄悄装进了兜里,咱娃娃还没吃过呢。”奶奶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我看见妈妈的鼻子蠕动了几下,慢慢就变成了红色的,几滴泪珠从眼框里扑簌簌滚了出来,她用擦锅台的抹布擦了擦手,从我的手里拿过那颗杏,说:“分给奶奶和妹妹一点儿,好不好?”
      我拍着手跳了几跳,说:“好!好!妈妈,你给我们分吧。”
      奶奶急忙说:“我是个大人,还吃啥杏?我不吃,都给娃娃们吃。”
      妈妈眼角滚出来的泪珠已经连成了一条线,只见她用手背在眼窝上使劲抹了一把,两手把杏分成了两瓣。
      我使劲跳了起来,想看看杏里面的那个杏核核。
      妈妈把手往低处放了放,把掰开的两瓣杏儿伸在我面前,一瓣杏里布满了红色颗粒状的东西,另一半里面有条小虫子,虫子头上那双黑黑的小眼睛,分明是在盯着我慢慢地蠕动。
      妈妈说:“这杏有虫子,不能吃的。”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怎么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奶奶搂着我坐在炕沿边上,说:“不要哭,不要哭,等下次批斗我时,再给你悄悄捡一颗回来。”

      原载菲律宾《联合日报》2004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