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

2018-10-25 11:21发布     13763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义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 黄克庭

这是初冬的一个傍晚,西边的太阳虽还没有落下山,但也只有丈把高了。天上没有彩霞。太阳被裹着小刀子的北风磨得亮锃锃的,看去好像是十五的月亮。

想起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宋连元3天没来上学,音讯全无,我不免加快了步伐。离考大学,数数日子只剩二百来天,怎能松松垮垮?我还盼望他明年考个高分,给我脸上贴贴金呢!虽是第一次去家访,人生路不熟,但我认定,只要翻过前面这个山岗,就快到宋宅村了。

撇下几棵零星的杂树后,我就上了山岗,只见前方三四里远处有两排村子,一左一右,相距二三里,皆是炊烟袅袅。我不知哪个是宋宅村,就想找个人问问。

四下张望,终于发现左边百步外的一块小农田里有一人在劳作。

我走了过去。这块小农田不大,大约不到一百平方米,种着糖梗。看到周围都是荒芜的杂草山地,我就认定这是“见油就揩”的吝啬鬼式的农民利用别人打情骂俏的时间摸来的外快。地里的糖梗一半多已翻倒,其余的也全部被剥光了身子,且砍了头。

我走到农人跟前时,见他正吃力地摇晃着一根糖梗,犹如七八岁的顽童在拔比自己身高的春笋。拔了多次,仍没将其拔出。其实,这根糖梗并不挺拔,倒是矮小,只是有些粗蠢罢了。仔细一瞧,这块地里的所有糖梗都是侏儒,没一根有我肩膀高,且枝枝节挨着节,明显是营养不良、青春期饱受干旱之苦的产物。我真怀疑,这些糖梗是否能榨出糖水来?拿到市场上,是否会有人要?我不知道,主人收割这些糖梗,是把它当作柴禾,还是把它当作儿童玩耍的棍子出卖?

因要问路,出于礼貌,我叫了一声:“老伯!”

他没什么反应。在我叫了他四五声后,也没有应,我真怀疑他是否聋哑。直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我被吓了一大跳,像被触电一样本能地缩回了手,似乎老农的身上寄居着众多的病毒与病菌。

这位老农肯定是我见过的惟一的令我心颤的人。

他,身高不足一米四,像他的产品一样,也是侏儒,看去已有五十来岁,头发短脏灰白。那张可怖的脸布满了鸡皮疙瘩,比癞蛤蟆的皮还难看,枯燥不堪,胜过千年枯木。特别是那双患了严重白内障的眼睛,呆滞晦涩,毫无生气。我真怀疑,他虽立在我的眼前,但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的手掌粗糙不堪,犹如千年古松的树皮。他穿着单薄,上半身只有一件又灰又脏的粗布衬衫,但我相信,初冬的寒针根本穿刺不了他那身粗厚麻木的皮肤!

我不由自主地伸开自己的手掌,欣赏起自己细嫩的皮肤、匀称的手指、光洁的掌背与掌面……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是如此地美丽与健康,如此地充满活力与神气!

忽然,我很想哭。因为我发觉,面前的老农的那双手,很像14年前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而死的劳累了一辈子的舅舅的那双手;面前的老农的那张脸,好像就是养育了5个姑姑3个伯伯1个叔叔、把桌上的鸡屎当作豆酱吃掉的爷爷的那张脸;面前的老农的那双眼,不管怎么看,都像为筹子女上学费用日夜不停地纺麻线挣钱、却一直拒治眼病的老母亲的那双眼!

面前的侏儒老农,又去费力地拔他那侏儒的糖梗了。因为他不知道是谁拍了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有人叫过他。我终于肯定,眼前的老农是一名又聋又哑又瞎的人!

北风忽地卷起几张枯黄的糖叶,在我眼前艰难地翻动着,令我感到阵阵寒意。我退出农田,却忽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艰难活着的老农,会不会是我得意门生的家长?忽然,我恭恭敬敬地向老农鞠了三躬。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诚地向农民鞠躬,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诚地给脚下的土地鞠躬。

没走出三十步,我忽然清晰地听到后面有一个声音传来:“喂,小伙子,你刚才是否叫过我?”

怎会有人说话?这老农不是又聋又哑又瞎吗?难道天底下真会突然出现奇迹?心虽狐疑,但我还是坚信自己没听错。

回头一瞧,一轮火红的夕阳正被西山顶着,在满天的晚霞的背景上映着一个顶天立地的黑黑的人影,那片仍挺立着的糖梗在天幕中宛如一根根撑天的黑柱子——真似梦境一般,美极了。

面对突来的奇景,我不禁又深深地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