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女阿罗

2018-08-17 16:48发布     14793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 / 徐慧芬

       阿罗在我脑子里是可以归入“狂人”一类的。她是我们村贫农长庚的女儿。相貌丑,大概可以比得上齐国的钟无盐,但却无钟离春的才。小学读到五年级,留了二级,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为人处世总与人拗着。你要她朝东,她偏朝西,大约是想强调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挣回自以为是的“面子”来。村上背后都叫她“泼货”,女孩子不听话,或者顽皮,大人便要教训道:你想学长庚家的“泼货”么?
       她的父亲对她也有着几分畏惧,有时背后与人说起女儿的粗野,总要扭头看看。大家都说,她的“泼”是长庚宠出来的。长庚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民,阿罗五岁时死了娘,长庚尿一把屎一把地把这个独生女领大,放任她,骄纵她,最后女儿竟成了祖宗,家中事稍不称心,阿罗就要耍泼。“泼”的唯一好处是,乡人不大敢欺侮长庚这个老实人,大的坏处是,长庚丧妻后,想讨点好处的媒人见家里供着这么个横眉怒目的女金刚,胆子和嘴巴都小了。久之,长庚也断了续弦的念头。
       好在女儿一天天长大,人虽长得个五短身材,可手脚像男人,力气也出奇的大,一天到晚赤着脚帮他父亲摆弄自留地里的农活。读书读得不好,小学三年级留了一级,到了五年级再留一级的时候,她便把书包里的书统统扔到门前的河浜里,然后第二天便扛着一把锄头跟她父亲下地赚工分了。长庚是无法说服这个女儿再读书的,再说那时还没 有实行义务教育制,众人对她自愿当“童工”也无奈何。
       阿罗一天天长大,看到父亲的腰也一天天弯了下去,某一天动了恻隐之心对父亲说,你要讨老婆你就再讨一个吧。父亲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女儿见父亲不领她的情便动了怒,大声说,我叫你去寻,你就去寻!长庚只好说,我已老了,大把年纪了,到哪里去寻呢!阿罗反驳说,啥人说的!我倒不相信!结果这个“泼货”女儿真的托了媒人为父寻妻。媒人找到邻村一个新寡的女人,试着缀合。那寡妇说,找长庚还要搭个后娘,怕没这个福气。她的意思是,到了长庚家,怕是要和阿罗的关系倒过来,称阿罗为“娘”了。媒人把这番话一五一十说与阿罗听,阿罗听了沉默了好一会才骂出几声娘。
       后来长庚终于寻到了后妻。女人带了个小女孩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媒人瞒住了阿罗的“泼”只说还有个能干重活苦活的女儿。后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进门后事事谨慎,处处小心,与阿罗还算相安无事。阿罗只是不肯叫娘,叫她“哎”,有事“唔”一声了事。后来亲戚对阿罗说,看在爷的面上,“娘”总要叫的,她总是长辈。阿罗却对亲戚说,我不给她面孔看,也蛮好了,再对她客气要养刁的,你看,我老爹就把我养刁了。亲戚对她这番理论只有瞠目而已。
        新妈小心翼翼,善待这个女儿,煮两个鸡蛋,也要挑一下,大的给阿罗,小的给自己带过来的女儿。可是有一次阿罗还是“犯毛”了。一个冬日,阿罗田里收工回来,看到妹妹脚上穿着一双新棉鞋,想到自己大冷天还是单鞋一双,到底是后娘偏心,不由怒从中来,晚饭时,饭桌上就发作了,话十分难听:哎,六月里的日头,晚娘的拳头,一点不错,同样的天气,我穿的啥!后娘一听这话就哭了。还是妹妹从房里取出一双棉鞋,递给姐姐,说妈妈原是做了两双的,只是今天冷,我先穿了试试的。阿罗一听楞了一会,便伸出巴掌朝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骂自己不是人,还说了一声大人不和小人气,总算承认了自己是小人。第二天竟动了私房钱买来了一双新雨鞋要送给后娘,后娘说,我的雨鞋还好好的要化钱干什么。阿罗也不解释,只说新的好,旧的她扔了。原来昨天她在饭桌上耍泼前,就已经用剪刀把后娘的两只雨鞋底上各挖了两只洞,也亏她手劲大。
       这样的猪猡脾气,总叫家人怕她。后来她竟交了好运当了工人。那时我们这个村子里多数人家是农民,少数是工人,或是其他劳动者。所以工人一向被农民羡慕的,谁家出了个工人阶级,是很庆幸的。阿罗的运道还是出在她不安份的性格上,譬如,她的父亲断言她是种田的命,她就要把命翻一翻;譬如,别人嘲笑她冬瓜身材长相粗,她便要有所能耐,混个人样给你们看看。
       她家的一个亲戚在村附近一个运输场里,有次偶然说起场里要招两个揩车子的工人,她一听便缠上了,硬要亲戚介绍她去,亲戚说那是男工干的重活,女的不合适,她说你叫两个男工来我们打打看,看谁赢。亲戚经不起她的缠磨,就把她的力气向场里作了重点介绍,那里的头儿让阿罗去试试看,结果她一人顶上了两个人的活,自然大受欢迎,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
       尽管这是个比种田还累还脏的活儿,阿罗却不觉其苦, 一天到晚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满怀豪情,住在厂里。礼拜天回家来一次就像贵妃娘娘省亲一样,威严风光集一身,前呼后拥常常屁股后面跟着一帮傻小子。她一手拎两瓶老酒,另一手揣一包猪头肉之类的熟食来孝敬她的老父。常常父女对饮,父亲喝不过她,便宜了几个讨酒吃的傻小子。
       每月把钱都用光,老人便劝她,阿罗呀,你总要成家的,省点钱吧!她撇撇嘴说,吃光用光死得不冤枉!不要替我操这份闲心!或许是她心悬明镜,明白凭自己的这副长相是鲜有人来求亲的。也有村里一些二流子之类的拿话激她:阿罗呀,嫁给我怎样?她便哈哈一阵大笑:你要娶老娘,撒泡尿照照象样不象样!有人凑热闹问,那你要啥条件的?她诡秘地一笑说,我讲出来你不要吓死噢!有人又说,你倒说说看呢,我们好留心着呢!阿罗便象唱山歌似地吐出一串:“毛泽东思想,刘少奇修养,周恩来卖相,还要朱德的健康!”别人没听清要她再说一遍,她又大着喉咙唱了一遍。这下把大家既吓住又笑死!综合这么多伟人优点的人怕是还没有养出来吧!她可更得意了:怎么样?符合这条件的来跟我说吧。不一会功夫,她这自编的四句“择夫词”便象山歌一样传遍全村上下,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绝妙的解闷佐料。由此,她的“泼”加上“狂”,声名更加显赫。
      过了两年,这么个结实的人却死了。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几场雪后,屋檐上又挂着冰棱。我们村里靠公社大田附近有个池塘,那是孩子们常去光顾的好所在。夏天,孩子在池塘里捉虾摸鱼逮蝌蚪,水性好的孩子就在河里摆战场。冬天,池塘里结了冰,天然的溜冰场,孩子们哪里肯放过,一群一群的,天天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这一天有个孩子哭着跑回来找大人,他的弟弟掉到冰窟窿里去了。阿罗正巧在半道上碰到这个孩子,就奔到池塘,旁边已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大人在旁边指手划脚。阿罗一看火了,冲着这些人骂了声狗娘养的,就脱了棉袄,跳进冰窟窿。池塘里的水是很深的,化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灌了一肚子水已奄奄一息的孩子捞了上来,孩子被急送到医院得救了。
       阿罗却在当晚发了高烧,又不肯进医院,结果死于急性肺炎,肺烧坏了。临死前,阿罗叫了她后娘一声娘,说她亏待娘了。送葬那天差不多全村老老少少都出动了,被救的孩子披麻带孝捧着阿罗的牌位,一路哭去。
       此后再有提到阿罗的,村上人便肃然起敬。老辈人叫惯她“泼货”的,也总要伸起拇指叹几声:难得!难得!我那时确实还很小,对阿罗的记忆总是有些模糊,关于她的好多轶事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但这几年,听了好些新闻,有救人的,也有要价救人的,还有便是见死不救当看客的,甚至逃之夭夭而心安理得的,我的脑子里这个模糊的阿罗便活了起来,清晰起来。我想,阿罗终究是实现了她的“英雄”梦的。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怀着各式理想的,最终实现的,又有几人呢?
原载《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