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2018-08-17 16:55发布     12694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 / 徐慧芬

       很多年的冬天过去了。窗前那株单薄的小梅树,已是繁花压枝了。那深爱着这株梅的梅先生呢?已经作古多年了。
       那时,我们的校园刚刚建起,大楼封顶后,校园里陆陆续续搬来了一些树种。不知是谁先发现的,我们文科办公室窗前冒出一株瘦弱的梅树,那是整个校园里唯一的梅。这年冬天的时候,瘦枝上钻出了几朵花儿,被风一送,那香味就一缕缕飘进了窗子里。我们笑着向梅先生打趣:梅先生,你香了!“是啊,我浑身飘香了!”梅先生也笑了起来。

       同室的小林见梅先生对着窗外使劲地嗅着鼻子,就剪了一枝,插到梅先生的桌上笔筒里。下了课的梅先生见了桌上的梅花,欣喜之后脸上有了惋惜:它还那么小呵,怎忍心折了它呵!大家笑说:人家小姑娘仰慕你大才子,送了你“一剪梅”你还不高兴?梅先生哈哈大笑:这倒折煞老朽了!从此,梅先生有了“一剪梅”的雅号。
        清清朗朗的梅先生确也人瘦如梅。梅先生家居闹市,离近郊的学校路远,累了,就常常住宿在校。好在那时学校空教室很多,他置了一间起居室,在室内那块大黑板上央我画了一黑板金冬心式的梅花,另外两壁挂上了自己书写的那种既飘逸又颇具法度的行书条幅。我们办公室的人都不约而同称这间居室为“梅公馆”。

       梅先生笑呵呵地接纳了这个直露有余,含蓄不足的斋名。课余时,我们常常假座“梅公馆”,与梅先生天南海北,说古道今,谈诗论画。我们几个爱好古诗文的人,有时也学着古人的风雅,凑在一起以诗联句,常常最后夺魁的总是梅先生。
        大家对梅先生的这一肚子学问是服气的,但对梅先生的身体状况却有着几许担忧。他的脸色常常因犯病的缘故变得灰暗起来。说起来,他说这是老毛病了,是三年困难时期留下的病根,没有油水滋润,肝大了起来。现在呢,不见好,也不见怎么坏,所以不必担心的,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该轻松就轻松。话是这样说,但大家都知道,梅先生老家的双亲还需要他赡养,所以这“吃”也是仅限于在菜上略有点小荤,水果是不大沾唇的,可以买点水果的钱都用在了买书上了。
       那时学校周围是大片的农田,远处有不多的几家农户。中午吃过饭,我们几个人,梅先生、杨先生、李先生、小林和我总要踏着那条田间小径散步。

       饭后百步走,去沐浴农田的风光,也是梅先生的养身之道。我们闻着大田里的稻香,又听着池塘里的鹅叫,指点着周围的一切,谈话散漫而有趣。听到羊叫,我说羊是极温柔的动物,这叫声也是哀哀的,让人起怜悯之心。梅先生却说,我倒有些讨厌羊咩。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为什么?你们听听!这叫声简直就是哀求之声、乞求之声。让人可怜它呀!”梅先生的回答竟是这样。唉,这个梅先生总是有些傲气的。关于这点傲气,在那场“拍桌子”风波中是得到验正的。

       那时,我们那位校长,是个能力很强,脾气有点急躁的老头儿。有一次在与梅先生等教师讨论工作时,发生了争执,一怒之下竟拍了一下桌子。梅先生在愣了几秒钟后,继而也拍了桌子,还一下子拍了两记,拂袖而去。校长醒悟过来去找梅先生,问他,我拍桌子不对,你为什么不留一点面子给我,倒一下子加了倍?梅先生说,你当校长已经是很有面子了,还要拍桌子要面子,我当教师也是要面子的呀,因为想多要点面子,所以拍了两记。据说,校长听了这番话笑了好一会,算是服了梅先生。总之,这件事在校园传开后,梅先生的“傲”是有了点名气。
       不过,梅先生对学生确实是可称得上“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他上两个班的语文,工作量不轻。批学生作文圈圈点点,一点不马虎,评语常常要写上一页不止。凡碰到写得精彩处,自己还要摇头晃脑诵读一番,问左右:怎么样?这小子这段写得还可以吧?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批学生大字,圈点之余,还要示范几笔。课间,常有学生围在梅先生周围,或拿课本作业本,或携课外阅读书问长问短,梅先生解答之后,喜欢用折扇轻轻敲敲这个那个脑袋,问一句:明白啦?记住啦?然后笑咪咪呷一口茶。

       梅先生的病有些严重了,肝区痛得他少了许多话,他还硬撑着上课。大家劝说,梅先生,你真该休息了。他却说,查过了,仍是老样子,不会有大问题的,歇着,心里倒是闷,不如上上课,出出汗,熬过就好了。
        周末,梅先生推着那辆沉重的旧自行车,慢吞吞地朝校门走去。我说,梅先生,你家不近,还要过几座桥,这辆“老坦克”多累人,该换辆新车了!他笑笑说,这车还是我刚工作时买的,踩了快二十年了,旧车西有了感情,总也舍不得扔掉,再说,我还能再踩几年呢!这话等我以后回过味来,方悟出:梅先生该是早知道自己的病有了凶兆不会长寿吧?终于,医生让梅先生住进了医院,多年的肝肿大演变成了肝癌,诊断是化了一个月的检查。
       我去看他时,病床上的梅先生脸色已灰暗如泥,腹大如鼓,身下垫着一个大气垫圈。他说医生让他看了投影,想不到,他的肝已萎缩成一个鸭蛋那么大了,他伸出手比划着,声音是平静的,脸上似乎还有笑。
      临走,我问他想吃些什么,他说想吃点极酸的东西,帮他熬过痛,他问我不知药房里有没有乌梅可买。后来我去了中药店,没买着,便想法弄了几串未熟的葡萄——那也是极酸的。我托人带给了他。他让人告诉我,他很喜欢。最后的日子,他是靠嚼着酸葡萄,忍着剧痛离开世界的。同病室的人说,无法忍受的痛,到死,他都没吭过一声。
       大殓那天,全校的员工都去送了梅先生。大家都哭了。唯独梅先生五岁的儿子却不知哭。大家说,这是你爸爸,你哭哭你爸爸呀!五岁的小孩却嚷着说,你们骗人!这不是爸爸,不是我爸爸……
       是的,我们也认不出梅先生了。那清清朗朗的梅先生呢?

    原载《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