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驼铃
作者 朵拉 发布时间: 2018-08-17
我在鸣沙山下买了两个铜铃,带回家后把一个放在画桌上,一个放在电脑桌上。
这是两个并不好看,有点残旧,有点生锈,也不发亮的铜铃,是两个如果让我有选择余地的话绝对不会购买或者带回家来的铜铃。购物极端挑剔的人,在路上从不随便买东西,更不喜欢在旅途中带着物品增加重量和麻烦,通常一边游走一边尽可能把随身之物随手送掉。
喜欢听叮当的铃声,年轻的岁月里,四处寻觅各种各类的风铃,找来就欢欢喜喜拴在当风处,有风吹起,听见叮叮当当的轻快铃声,单纯地以为时光只流过风铃,带不走我的青春和快乐,心安稳当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潇洒快活,然而,一切还是没法掌握,随着岁月之风的吹掠,成为永远的过去。
惊觉以后,不再对风铃兴趣,叮当的记忆更换为“无论如何努力也挽不住拉不回的时光终归要流逝”的哀伤。
没有悬挂起来的铜铃,哑了声音,沉寂得像只会工作而不懂得对生活抗议的农民。
再不忍听那铃声,可是创作几个小时后,随手拎起它的链子,铃声就在手上叮当作响,清脆的叮铃铃仍旧悦耳。
似乎看到金黄色的细沙在铜铃上边流走,仿佛瞧见一群群背驮旅客的骆驼,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着黄沙滚滚的沙漠走去。
那天是刻意安排在夕阳时分来到鸣沙山,看似层叠起伏的山峦,其实是一重接一重的沙峰,高低不平的沙脊像有人提着蘸满色度的画笔,把光暗的层次描绘得清晰分明,耀眼的璀璨夺目,金碧辉煌,教人分辨不出这灿盈盈的诱人色彩,是黄沙原来闪闪发亮的金色,或者是叫夕阳染上了斜晖的华丽颜色?
遥望远处迤逦的金色波浪不断迭起,逐渐加剧的风穿过层层波纹的重重沙峰,随着气势磅礴的金浪黄涛的翻滚,巨大的响声从沙里发出来,不必根据史书的记载来描述,这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风停沙静时,耳边亦听闻丝竹管弦的幽幽乐音。清代诗人记叙:“雷送余音声袅袅,风生细响语喁喁”。早在汉代,就因为这自然现象的奇观而称此地为“沙角山”和“神沙山”,晋代时期才将这位于甘肃敦煌金色沙山定名为鸣沙山,到今天人们犹可听到“天地间的奇响,自然中的美妙乐章”。
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沙地上,鸣沙山的细沙柔软得似绸缎一般,细微的金沙在你一步踏下便立刻把你的脚暖暖地包藏起来,你得非常出力提脚才能继续下一步。略带寒意的秋风中,金沙触脚的感觉温暖而舒服,令人忍不住一步又一步地赤脚向前行去。
朝向夕阳走去,熠熠光彩中竟出现了灩灩的波光,像一弯新月平静地躺在鸣沙山边的,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月牙泉。沙漠中竟然出现清泉,多么难以解释的景观,比鸣沙山低得那么多的月牙泉,为什么在大风吹起来的时候,却不会被流沙填没呢?
大自然的奥秘和神奇不是平凡人能够了解,敦煌的民间流传着无数美丽动人的神话,我们在鸣沙山边,在月牙泉旁听敦煌作家说故事,仿佛走进了神话中的景致。作家告诉我们,在有限的材料和诗词歌赋里,与鸣沙山相映成趣的月牙泉一直是碧波荡漾、水草繁茂,并且还有铁背鱼、七星草和五色沙三件宝。1960年以前,最大的水深9米,湖水面积22.5亩。然而,随着城市开发大潮的逐渐入侵,敦煌地下水位急剧下降,连带影响了月牙泉的水位出现危机,为使月牙泉免于枯竭,政府机关尽力在采取挽救措施。为了向往还没看见的繁华热闹未来而对看不见的富庶丰饶大自然进行破坏,很可能一并破坏了神话的美好。骑着骆驼走到鸣沙山边的月牙泉,心中充满神秘和兴奋,惊喜地赞叹过造物主的奇妙后,我们再度骑骆驼回归来时路。
牵着我的骆驼的是一个脸孔黧黑,皮肤粗糙的汉子,他低声问我:“您要不要坐在骆驼背上拍张照片作为纪念?”没等我回答,他已然唤起伏在地上曲下四肢等我攀上去乘坐的骆驼,耐心地待我拍过两张不同背景的照片才牵着骆驼往回走。骆驼每走一步,驼铃便跟着叮当一声响,似乎在为骆驼数着它走过的脚步。
天突然很快地黝黑下来,空气中的寒意也倏然加深。黧黑的汉子走在骆驼的前头,背着我却似乎看得见我内心的恐惧,轻声安慰我:“你不要害怕,我的骆驼很驯良,非常听话的。”然后他带点羞涩问我:“你跟我买两个驼铃好吗?这是很好的东西,会响的,声音很好听。”这简单的推销话语毫无说服力,什么叫做“很好的东西,会响的,声音很好听”?如此拙朴的广告辞汇,可以吸引多少人向他购买呢?
“好。”但我却点头答应他。他本是沙漠上的一个陌生人,或许是他一副浑朴未鑿的神情中带着诚挚友善的态度吧,胆小的我居然相信他的话,安心地左顾右盼起来。
忽然跑来另一排骆驼队伍,速度一下子超过慢慢行走的我们,在呼呼的冷风中我听到坐在骆驼上的人喊着:“快点!快点!要跑的!跑快点!”那毫不客气地吆喝的口气,极其粗鲁无礼。
我看见在前面牵着骆驼的是一个包着脸孔的女人,身上穿着粗布的衣裤,在昏暗中,在疾速地跑步中,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她拼命向前跑步的紧张惊慌样子,一下子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并且永远不能忘记。现在写着这篇文章的时候,她还在沙地上不停艰辛地努力奔跑。
要在沙地上走路,已经那么困难,要在沙地上跑快一些,那个牵骆驼的瘦小女子,她要用多少力气才能办到?当一群又一群的旅客们来骑骆驼时,他们一次又一次,重复走同样的一条路,他们一天里走了多少次?走了多少路?他们得牵多少旅客在这条路上辛劳地徒步行走,才能赚取微薄的收入让一家饱暖?
叮当的骆驼铃声对游客是一份迷人的轻快,对他们却是难以负荷的生活迫人的重压。
骑骆驼的年轻男人继续吆喝着:“不够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个年轻男人在我印象中,又肥壮又丑陋。而那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吃力地往前跑的身影,在我每一次听到清脆的驼铃声响的时候,便浮现出来。
下了骆驼,问牵骆驼的汉子买驼铃的时候,完全没有平时购物的挑剔,回家以后,把铜铃放在桌上,一个在电脑书桌上,一个在画桌上,这样,它们就不会发出声响。
选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朵拉散文集《弥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