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是这镇上最好的大夫。
听说她这名字还是大有来头的。孩子的名字是长到十一、二岁才想到要取的。以前都是“石头、石头”地叫。那时候想着让她学医,又从镇子东边的学生口里知道了古时候有位医药学家叫“李时珍”,可也不晓得是哪个“珍”,不过总归“李时假”也是不好听的。又因着同姓的缘故,取了前面“李时”二字。
镇上的孩子们常躲着她,可前几年却不是这样。不只是因着她的职业,必定是还有些其他事情的。不过没人知道缘由,而她见了孩子也没什么好脸色。若是换了旁的年纪的人来上门,却都是挑不出错儿来的。
去年镇上的赵大娘害了病,叫她给治好了,赵大娘的儿子回来,送了面锦旗,从那以后找她看病的人就更多了——赵大娘的儿子是个干部。
她家还有个弟弟,叫李晓。镇上的人大都私下里议论那孩子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八、九岁还未启蒙,人们一问起,李大夫便说,“没事儿,我养他一辈子。”也便渐渐没人再问了。
昨日宋家的男人去镇上的清和斋买了饭食。嗬!谁不知道那地儿最是金贵。这事儿就像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儿巷北区,纷纷猜着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准备着随时展展善意去拨弄一把呢!可往后五日却都没什么风声,众人也便歇了这份心思。
又过了五日,宋家传出阿莱病了的消息。众人又忙着去看。阿莱是谁呀?是宋家那二儿子讨的媳妇。阿莱本是有几分文化在的,若不是受她那赌鬼老爹的拖累,本是能嫁个好人家的。不过也是没法子,被人卖了抵债咯。
前几日来的都是与宋家交好的,送了些药来,又是一番寒暄。
“莱嫂子的病,怎么样了?”问话的是那夏家的小子,三个月前留学回来,两家是世交。
“她么?谁知道是怎么了。”宋家的大儿子毫不在意地回答。
“不说是个有文化的?”
“文化顶个什么用?不过是个婆娘。要的是给我宋家生儿子,要的是她懂事儿!你瞧她,哪点像个样子?说是前些年还做过什么先生!”
那人没说话,客客气气地走了 。
阿莱好像病得更重了。听人说她嘴唇发白,眼里的神采也黯淡下去。
这时候连当初介绍二人成婚的白媒婆都来看人了。口中还说:“这到底也算是经我手的姑娘,我看了也是不忍心呐!怎么都不给请个大夫?不行那钱可以我来出!”这话儿说的是大义又漂亮,传出去又赚了一波好名声,倒是个顶顶聪慧的人儿。
市井里爬了三四十年,好好的人自然也是同妖精般了。
这话儿也是成功地激了宋家的人,张口便道:“这事儿便不劳您老操心了吧,有这时间还是多做几笔生意吧!”然后他转过身去,“我们宋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家媳妇!”
白媒婆走了,脸上显出高兴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这对阿莱来说,都算是件好事。
第二天起来,宋家老大的媳妇得了差遣去请大夫。
到的时候前面还有两个人,宋家的媳妇就坐在廊外的长凳上等着。没一会儿出来了一个人,昂着头。宋家媳妇低下头去,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打在那人的衣角。
几分钟后,她听到了李大夫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原来那女人是曾青的表妹,也是未来要嫁与他做妻子的。宋家媳妇不禁靠近了些,那女人的声音就像鹂鸟一般动听。
曾青是镇长曾齐唯一的儿子。
宋家媳妇进去的时候,那女人还坐着,甚至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算打过招呼。她有些惊异,手足无措。停了几秒才想起此次的目的,斟酌了几番才开口。
“李大夫。您知道吧,就是,阿莱……”
李时摆摆手,说:“是的,我知道。”
“我这次来是我家男人让来的,他说想请您过去看看......”
李时是知道他们家情况的。宋家的那些男人,必定不会拿足够的银钱来。阿莱也是可怜人,这可不就是入了火坑么。
李时还是决定要去。
而这时那女人却突然开口了,“阿莱?她是不是曾做过先生?”
宋家媳妇攥了攥衣角:“是的,您怎么知道?还是您本是同她认识的?”
“这事儿我听表哥提起过,她曾教过表哥的,想来表哥也会想见见她。”
“这样,你去知会一声。就说她从前的学生过几天去看她。”
宋家媳妇连声应是。
交谈过后李时去了宋家。看了看阿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得了结论:心气郁结,操劳过度,身上又有大大小小的伤病,怕是回天乏术了。
她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又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 。阿莱仰起头来看她,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彩迸发出来。李时支走了所有人。
阿莱吃力地坐起来,从柜子最底层的印着花的木盒里取出一枚小小的指环,内圈隐秘的刻着一个“青”字。
“李大夫,我没多少日子了吧?”
“其实也不用您说,我的情况,我自己都是知道的。我想我走了以后,宋家那帮人必定不会将我好好安葬,所以请您替我拿着这个指环。在我下葬的时候,把它放在我身上。”
李时答应了。
出了大门,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刺得人想流泪。不知是为阳光流泪,为阿莱流泪,还是为自己流泪。
没什么好感伤的,她想。
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她走以后,宋家的院子里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宋家媳妇向他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阿莱她居然教过镇长的儿子?”
“是的,听说是这样的。”宋家媳妇恭恭敬敬地答到。
“这婆娘竟然也不说?这样算来,咱们跟镇长还有些渊源哩!她难道是想害死咱们么?”
“我便说这女子都是养不熟的。现在看,果真如此。”
几个男人商议了一番。风风火火地给阿莱挪了屋子,又拿了套紫色常服。然后转过头去说:“月折,这几天你去照顾她。”是了,宋家嫂子的本名叫江月折,原是没落人家的小姐,才艺也是不差的,不过像宋家这样的家庭,也用不着那些。
万事俱备,也只差在曾青面前露个脸,以求个真心实意了。
换屋子的时候,阿莱又吹了风,宋家这次却是殷勤地去请李大夫了。极为少见的带了足够的银钱。李时嗤笑一声,没有言语。在路上买了根木质的簪子,再次踏进了宋家的大门。
李时到的时候,阿莱正靠着墙坐着,那套紫色常服静静躺在凳子上。
她进门便问:“这是她们送来的?”
阿莱点点头。
“要我说,就该将他们都打出去!那时候是怎么对你的,我也是知道的。就昨个儿夜里,宋家老大还到我那里去过一趟,拿的钱远超过看一次病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她又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原是想过的,可您瞧我这身子。”
“是么。”李时准备结束这个话题了。
“不是。”阿莱突然接话道。
“总归时日无多,过去总是太多顾及,这次,就让我自在地活一回吧。”
“这衣裳……”她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李时也没说话。
窗外,太阳要落下去了,映得房子血红血红的。
屋子里的声音都消失了。
李大夫给阿莱把了脉,开了药,走了。
出了门直向东去,到了片林子外面。那林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忘忧。
雾很大,很浓。人走进去转眼就没了影子。在宋家宅子里,阿莱默默念了一句:“让我最后体面地见他一次吧。”
快到傍晚时候,曾青到了。后面还跟着那位表妹。
二人先后进了屋子后,那表妹留了一句话。
“曾哥哥,你们好好聊聊。毕竟许久未见,我便不打扰了。”木门吱呀一声,没了生息。
曾青没有抬头,目光扫到那片紫色衣角上,定了定,没有做声。
“过得好吗?”阿莱率先开口。
“是啊,挺好。”曾青回话后抬起头,问:“怎么,你还是喜欢紫色吗?”
阿莱没回答,目光停在曾青腰间玉坠的络子上。曾青也顺着看过去,那络子有些破了。
气氛就那样凝滞着。
阿莱没有解释,曾青也没有问。
那天晚上为什么阿莱最后没去?后来又为何再没见过?现在又怎么做了宋家的媳妇?
是啊,问不问又怎么样呢。
而阿莱呢?
她也没办法将曾青拖到这样不堪的日子里来,且说这一点,镇长也不会同意,即使那时的曾青什么都愿意。要做大事的,起码约了婚姻的两家都要清白,赌这一字,必为终生污点。而曾青娶了她,也难免要让人说是买了媳妇回家……
太烦,太麻烦。
人都想过如果。
是啊,如果……
不过没有如果。
阿莱说:“那络子旧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吧,总归以后也没那个机会了。”
两人就那样对视着。半晌,阿莱说了一句:“我累了。”
曾青感觉喉咙有些发痒,说不出话来。
“好好休息。”他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见。”
再见,再不相见。
阿莱也没有说,其实她从来不喜欢紫色。
他们离开以后,宋家的人对阿莱又恢复了原本的态度,甚至比原先更糟。
只知道,那表妹那日同宋家的人说了些什么。
在那之后,大房的人留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果真这轻贱的人啊,到了什么时候都轻贱。本还以为有什么大造化,原是我们想岔了,反倒是得罪了贵人。”
那位表妹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名叫梵乐。
曾青出宋家门之前恰好听到梵乐说的几句话,不过不知道那头答了些什么。
“你们可知道阿莱和我表哥的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指不论以前怎样,你们总该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是曾青的未婚妻。
很明显,这话儿是在敲打宋家那些人。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做该做的事儿。
到了屋里,曾青问她:“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明明...”他话未说完。
“明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是吗?”
“只要曾梵两家有关系就可以了。不是吗?”
“生活就是这样。”
梵乐十七岁的时候,与邻近的学生来往甚密。不过后来事情还是暴露了,她父亲说要给那学生一笔钱,送他去读书,可这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了,那学生连夜收拾的东西,留下一张空白字条,再也没回来。
半年前,听戏之风逐渐传到镇子上来,读书、搬迁、婚宴......都要请了戏班子来演才好。其中有个化名为昔乐的先生,写了一折戏文,名为《折白》。
七月初三,曾青和梵乐成婚。那天的戏是新娘子点的,恰好就是这出《折白》。
讲的是什么?没人仔细听了。
书生离乡全名节,空留白信惹人忧。
新妇成婚终不还,分隔两地泪双垂。
继而十年久不见,岁岁花月年年新。
一折戏了,不过一场悲情。
宾客热热闹闹的,现场热热闹闹的,大概空气也是热热闹闹的。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地亮,窗布的帘子上,两个影子分坐着。像两座雕像,不动,也不笑。
七月初五,阿莱死了。
听人说下葬的时候穿的是件嫩黄色的衣裳,用的是她母亲生前留下的布料,十几年前的花样了,穿着却也合宜。甚至脸上还能寻得如同少女般笑容的踪迹来。
大概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吧,李时这样想。
对阿莱来说,有什么比自由更高贵的呢。
众人走后,李时扣开预留的孔洞,有雨后湿润泥土的气味。随后,她将那枚指环轻轻放了下去。
但不知为何却隐隐听到一点声音。
也许是碎了吧,又也许没有。
(指导教师:王伟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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