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的心

2018-08-17 18:40发布     14626

稿件来源:正直舍—微型小说作家网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亦农

       几乎整个冬季,每天晚上我都做同一件事情。
     “可以开始吗?”我问。
     “可以了。”外婆准备就续,半躺在床上微闭双目。
       于是,我摊开书有声有色朗读起来。那个冬天,外婆卧病在床。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像所有个性极强又富于爱心的孩子一样,想尽自己最大所能帮助外婆,让她在幸福与快乐中度过难关。
     “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外婆最疼我,是吗?”
     “当然。不疼你疼谁?”妈妈忙着扎鸡笼,黄鼠狼偷走了村里五六只鸡。
     “那么,当外婆需要时,我应尽力帮助她,对吗?”
     “当然!”妈妈看着我,“小恒,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可以不去学校,与外婆在一起,我们会很快乐。”
     “啊?又在打歪脑筋!”妈妈拎起一根木棍(只要愿意,她总能顺手找到木棍),指着院门喊,“快上学去,再逃课我打断你的狗腿。”
       与妈妈谈判失败,我懊丧了几天。一切又恢复老样子,每天吃过早饭,不得不背起书包去学校,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四眼讲课。四眼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高老头,戴着老花镜,看人时眼珠往上翻,低着头从镜架框上望过来,令你浑身每个毛孔都不舒服,我私下不怀好意地叫他四眼。
       我讨厌学校,讨厌四眼,讨厌那些像苍蝇似的文字。我总是把语文书放在书包最里面,以免看见它影响心情。我喜欢独自到田野,那高高的蓝天,一望无际的碧绿庄稼令我陶醉。很小时候我病了,外婆抱着我到小河边,看那自由自在在水里游戏的小鱼。现在,外婆孤单地躺在病床上,我却无能为力。
       几天以后,我和妈妈之间又发生了冲突。
     “我不想上学,只想和外婆在一起。”
       妈妈气极败坏,把那份令我尴尬的36分语文试卷扔在地上,“瞧瞧,还有脸让我签字,考这样的成绩也不害臊!”
     “我讨厌四眼,我讨厌读书。”我歇斯底里地跳着脚大叫。我仿佛看见四眼幸灾乐祸的模样。他让我把考卷交给妈妈,不就是希望我吃一顿皮肉之苦吗?这个阴险得比汉奸还汉奸的家伙,我该诅咒他喝口凉水被噎死。
       还是外婆最疼我。她把我揽在怀里,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我逐惭平静下来。外婆忽然轻轻地问:“你真的想帮助外婆?”
       我使劲儿点点头。“好吧,我最喜欢听小恒读书,读老师讲的那些有趣的文章!”这我从末想到过。从前外婆最喜欢我当一名解放军,头上戴着柳条编的帽子,腰插手枪,高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虽然恨死了四眼,恨死了语文,但我不能拒绝外婆的请求。有史以来,我第一次郑重地打开语文——那本已经破烂不堪,像卫生纸一样卷在一起的书。但是,麻烦很快就来了,一连几个字我都不认识。听得津津有味的外婆睁开眼睛,问:“怎么不读了?”
       “我,我——”我的脸肯定涨得像紫茄子。
       “如果不愿意读,外婆就不难为你了。”
       “不,不——”我差点儿急出眼泪。我无法启口承认自己不认识字。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虽然妈妈此前无数次因为我不安心学习而责骂甚至揪痛我的耳朵,可这次不同,生病的外婆需要我,而我却不能满足她。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动敲开四眼的门,希望他能告诉我那几个陌生字的正确读音。出乎我的意料,四眼异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在我告诉辞的时候,他还亲切地抚着我的肩说:“小恒,很高兴你来。”其实,四眼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恶。
       以后几天,我不得不天天去找四眼。因为每天晚上,我都要遇到几个陌生的字词。在又一次回答完我的问题后,四眼慎重地询问我这样做的原因,他不明白一向对书本深恶痛绝的学生,为什么忽然对读书产生了如此兴趣。虽然不太情愿,我还是把一切说出来。
     “向你的外婆问好,她很伟大!”四眼抚镜架的手在微微颤抖,看得出他有些激动,“这样吧,我教你一个识字的办法!”四眼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字典。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四眼教会了我如何查字典。临走的时候,四眼打算把那本字典送给我,我谢绝了。爸爸在我八岁生日那天,曾经送给我一本《新华字典》做礼物。为此,我有将近一天不理睬爸爸。当时,我热切希望得到一支会“嗒嗒”作响的冲锋枪。
       回到家,我一头扎进床底下,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和小人书中,寻找那本字典。然而,我翻得天昏地暗也不见字典的踪影。
      “小恒,你在干什么?衣服又弄脏了!”
      我仍撅着屁股埋头寻觅。“问你呢,小恒!”妈妈一把将我从床底下揪出来。
     “《新华字典》,爸爸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不是拿它做小狗的枕头了吗?”
     “天啊!”我冲到狗窝前,可怜的字典还躺在那里。我很庆幸它没有被小狗当烙饼咬碎。
       奇迹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我发现那本破旧的语文书并不太令人讨厌,里面有动听的故事,优美的诗歌。我开始愉快地上学,认真听课。四眼提问时,我不再缩肩藏头担心他点到我的名字。我也有机会在课堂上神气地郎读课文。
每天晚上,做完家庭作业后,我就拿着书坐在外婆的床边。“可以开始吗?”
     “可以了!”外婆笑眯眯地回答。
       我已经能够准确无误地朗读那些文章,甚至还可以有声有色地把它们背诵下来。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一跃成为全年级第一,并被评选为三好学生。四眼,不,谭老师亲自把奖状颁发给我。当我把烫金的奖状双手呈给外婆时,她高兴得掉下眼泪,不断说着一句话:“太好了,太好了!”
       也许,郎读的确给病中的外婆带去了幸福和快乐,但真正受益的是却是我。它使我从此畅游于广袤的知识海洋,并受益终生。

2001年7月10《京华时报》专栏